我是在“无意”间发现他们家很有钱的。
李昭训家在临省的N市,他毕业后,留在了H市,在市中心的金融公司上班。
为了方便跟我见面,他把房子租在了大学城附近。
这样一来,他上下班要穿越大半个H市,地铁转公交,非常不方便。
他父母心疼儿子,就给他买了一辆车。
我们家很穷,以往出行,距离近的地方我就步行,距离远的乘公交,很少打车,我不认识多少车标,对车的价格也没什么概念。
李昭训说起爸妈给他买车时的表情,就跟花两百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一样,因此我推测买车没花多少。
直到他提车后,开车到学校来接我去吃饭,连我也认了出来,他开的竟然是一辆奔驰。
“你爸妈给你买这么贵的车?”
我吃惊地问道。
他面上的表情很随意,“还行吧,也没花多少钱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,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大脑里炸开了。
我这才意识到:李昭训家也许很有钱。
之后我留意他的吃穿用度,越发印证了这个猜测:他的内衣是纪梵希,通勤的男装是杰尼亚,就连我不以为意的一件T恤,也是上万块的潮牌。
男朋友很有钱,对于别的姑娘来说也许是惊喜,但在我这儿,就只剩下自卑了。
我们家很穷。
我爸在年轻时后脑被砸伤,丧失了劳动能力,不能干重活,现在是个清扫马路的环卫工;我妈患有羊癫风,不发病的时候,她在路边摆摊卖红薯。
爸爸凌晨三点就要起来工作,妈妈为了卖掉几块红薯,在寒冬腊月出摊到很晚。
比吃不饱穿不暖更让人难以忍受的,是贫穷带给我的屈辱。
初中时,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:《我的妈妈》。
我在作文中写妈妈患病卖红薯,没想到却引来了同学们的取笑。
听着班上同学大声读我的作文,我才知道,原来大部分同学的父母都有体面的工作,我父母的工作“不够体面”。
从那之后,针对我的嘲笑似乎就没有停止过:因为交不上班费,没法参加春游;因为买不起做手工的工具,劳动课没人肯跟我一组;班上没人喜欢跟我玩,提起我,就拿我妈妈卖红薯开玩笑,叫我“猪亚楠”……直到我上了大学,这种嘲讽才逐渐停止。
然而,我还是不敢将我家的情况告诉李昭训,害怕他会和那些人一样,看不起我。
但我没想到,他还是很快就跟我妈见面了,连同他的父母。
他的父母到H市来看他,顺便要见我。
我下班后先去他家跟他们集合,再一起出去吃饭。
冬天的下午,夕阳红得就像是滴血一样,街道两旁行道树的叶子全都落光了,光秃秃的枝桠莫名让人感到凄凉。
妈妈把卖红薯的烤炉安在了李昭训家的附近,她穿着厚厚的、臃肿的棉袄,用一条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,每当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时,她就会吆喝一声:“烤红薯,热乎乎的烤红薯,可甜了,又便宜,来一块?”
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讨好,就像是在乞讨。
遇到不耐烦的人,她的话还没有说完,那人已经从她身边走过,陪着笑脸的她尴尬又落寞,讪讪地冲着离开的人的背影说完剩下的后半句话。
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寒风里,那地方没有阳光。
看到她的模样,我鼻子一酸,滚下泪来。
“妈,”我叫她一声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听到我的叫声,她有些慌张,“楠楠?”
她怕我生气,连忙解释道:“我听说大学城这边学生多,买红薯的也多,就想着在这里生意会好!
怕给你丢人,没去你们学校,我在这里卖了一个多月了。
这里的生意很好!”
见我没说话,她观察着我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?”
我正想说话,李昭训远远地朝我走过来,“你在这儿干吗呢?
想吃红薯了?”
妈妈看看我,又看看李昭训,想问什么,最终却没问出口。
李昭训身后跟过来一对中年夫妇,两人都干净利落,穿着优雅,不用猜,一定是他的爸妈了。
“小训,你不开车去,来这里做什么?”
女人问。
“爸爸,妈妈,这是楠楠。”
李昭训把我搂在怀里,介绍道。
我想过跟他们见面,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。
“……叔叔好……阿姨好。”
我局促地跟他们打招呼,不敢去看站在一旁的妈妈。
李昭训的妈妈保养得很好,皮肤白皙,衣着时髦,看上去跟他就像是姐弟。
她跟我妈妈同龄,但她们看起来就像是两代人。
“这小姑娘挺漂亮啊,穿这么单薄,不冷吗?”
他妈妈搓着手,跺着脚说道。
“不冷。”
我勉强笑道。
“阿姨,给我两块烤红薯。”
李昭训忽然对着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妈妈说道。
“儿子,你买这个干啥呀,多脏啊?”
他妈妈皱着鼻子看着那些烤红薯,还有卖红薯的我的妈妈。
“能啊。
这里的烤红薯可甜了。
妈,你尝尝。”
李昭训一边跟他妈妈说着话,转过头来问我妈,“阿姨,多少钱?”
妈妈的脸埋进了她那条脏兮兮的大围巾,手脚麻利地帮着李昭训装红薯,鼓起勇气说道:“不要钱……送你们吃吧……那怎么行啊?”
李昭训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,放到妈妈收钱的盒子里,“不用找了。”
说着他就递给我一块,举着另一块红薯问他妈妈:“妈妈,你真不要吗?”
他妈妈想了想,又走到妈妈旁边,说道:“大姐,我用你几个塑料袋。”
“好好好,你用,你用!”
妈妈连连答应,热心地把所有塑料袋都塞到他妈妈跟前。
李昭训的妈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妈妈的手,仿佛妈妈的手是很脏的东西,她挑了两个没有被妈妈碰过的塑料袋,把儿子给她的那块红薯一层又一层包了起来。
买完红薯,李昭训去开车了,我回过头来,看了妈妈一眼,她的头已经低下了,脸埋进了她那条大围巾里,似乎想把她整个人都躲进去,以免我尴尬难堪。
我看着李昭训妈妈无意中流露出来的、对我妈妈的嫌弃,始终没有勇气向他们承认,那个卖红薯的女人,是我的妈妈。
李昭训的妈妈并没有吃掉那块红薯,她一直把红薯拿在手里取暖,下车后就把红薯丢掉了。
那顿饭,我吃得心不在焉,脑海里时时想起妈妈的卑微讨好,想起妈妈就在我身边,我却不敢向李昭训父母坦白,又是心酸,又是自责。
“亚楠,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?”
李昭训妈妈单刀直入,直接问到了我最在意的问题。
我毫无准备,被她打了个猝不及防,勉强回答道:“就是普通的工作。
我……我爸……在厂子里……我妈……我妈妈也是。”
“哦。”
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又问道,“那是在管理层,还是普通职工?”
“就普通职工。”
我有些慌张。
“那工资多少?”
“两个人加起来,一万多吧。”
“一万多啊,那还真不多。”
她有些失落地摇摇头,“你和小训要在H市买房,你家能拿多少钱呢?”
我没有说话。
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问我父母工作和收入情况了。
如果说刚才我编造谎言,说我父母有份相对体面的工作,只是为了自己脸上好看,继续撒谎就要付出代价了,我爸妈都要领低保了,哪里有钱给我买房?
李昭训见场面有点尴尬,连忙出来圆场,嗔怪道:“妈,你是查户口的吗?”
他妈横了儿子一眼,撒娇似的对他爸抱怨道:“老公,你瞧,咱们家养了只小白眼狼,有了媳妇,忘了娘!”
“亚楠,你爸妈有空吗?
正好趁着这几天我们在H市,两家见个面?”
一直沉稳的李昭训爸爸开口了。
“不……不太有空。”
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拒绝了。
原本李昭训父母跟我妈妈撞见就够让我不知所措了,没想到他爸爸竟然直接提出了见面的要求。
“是不方便吗?”
他爸继续问道。
“嗯,我没有告诉我爸妈叔叔阿姨来,他们这两天有点忙。”
我不敢去看李昭训失望的眼神,也不敢看他爸妈狐疑的眼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