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们家属的心情,其实可以理解。不过骨髓捐献流程十分严格,不是谁说要捐,就能马上捐。就算你们自己从国外找到适合的捐献者,手续上还是要一个个地过。”
蓉城医院血液中心的一间办公室,潘主任握着泡了枸杞的保温杯,在虞硚面前走来走去。
原本抱着满满期待,兴冲冲过来的虞硚,兜头被泼了一瓢冷水。
一位只听过其名,从没见过面的表哥突然打来电话,主动提出要捐献骨髓。虞硚刚开始还疑惑,是不是谁故意开玩笑,倒是萧远之当了真,主动跟人家取得联系,又特意派萧氏位于当地分公司的职员上门沟通。
而现在,骨髓分型检测结果完全相合的消息传来,再一次让虞太太有了绝处逢生的机会。听了病房几位年轻医生的建议,虞硚一点不敢耽搁,想赶紧来血液中心把手续办了,等这段时间在外地讲学的郑院长回来,就可以立刻做手术。
可结果是,虞硚空欢喜了一场。
“没有一点办法了吗?我妈妈现在的情况,不能再等下去了!”虞硚忍住沮丧恳求道。
潘主任停住脚步,瞧向虞硚,呵呵笑了两声:“我知道你挺不容易,小姑娘独自照顾重病的妈妈。只是有些事情,不是我们中心能决定的。”
有工作人员拿了份文件进来,趁着潘主任签字的工夫,上下打量虞硚一会,问道:“你是第二无菌室里住了大半月的病人家属吧,你们挺幸运,多少急着进舱的病人还在排队。”
虽然人家说得平和,可语气中暗含的不满,虞硚还是能听得出来。
有不少病人家属在抱怨,等那么久都没有舱位。虞硚也知道她们妨碍到了别人,可问题卡在了骨髓捐献这一关。已经做过清髓治疗的虞太太免疫力低下,根本不能接触外界的环境。
“小姑娘,还是回去吧,我们无能为力。”潘主任朝着虞硚摆了摆手,示意她可以走了。
踌躇了片刻,虞硚硬着头皮又挤出笑容:“潘主任,霍教授跟我说,他同您曾经共事多年……”
霍教授与这位潘主任关系挺熟,还是虞硚有一回无意中发现到。现在她扯起虎皮做大旗,生涩地跟人套近乎,无非还是为了治好妈妈的病。
“霍教授是你什么人?”潘主任貌似很有兴趣地打听。
实大找不到合适的语言,来表述她与霍教授的关系,虞硚含糊地道:“朋友家的长辈。”
“郑院长还特意过来替你妈做手术?”
虞硚不打算炫耀:“我们只是运气好。”
潘主任眼睛一闪,又问了句:“那天在郑院长对面坐着的年轻人,是你朋友?”
不知道潘主任为何要打听得这么细,虞硚冲着人家笑了笑,算是默认。
“小伙子穿得倒体面,不过话说得可不太中听。他的意思,怀疑那个捐献者反悔,是我在背后动的手脚。”潘主任语气有点悻悻。
也不知道萧远之说了什么,让人家不快到现在。不过潘主任也五十多岁的人,气量似乎不怎么大。
“您放心,他肯定没有这个意思。”虞硚赶忙解释,也怕因此得罪这位潘主任,又撇清道:“我同他不是很熟,他的讲法,不能代表我的。”
潘主任拧开杯盖,仰头喝了几口水,又看了看虞硚:“既然大家都是熟人,要不这样吧,我帮你打听打听。你给我留一个手机号码,有消息,我立马通知你。”
又瞧见了希望,虞硚一个劲地点头,连说了几声“谢谢”。
虞硚走出血液中心,潘主任站到了门口,朝她的背影望了好一会,口中有滋有味地嚼着枸杞。
潘主任电话打来的时候,虞硚正抱着外卖小哥送来的奶油蛋糕,坐在洁净室对面的长椅上用着晚餐。
“小虞啊,是我,老潘。”电话那头的人自我介绍道,语气带着熟稔。
“潘主任,您还在忙?”虞硚囫囵吞枣地咽下蛋糕,挺意外的,这么快就有了回音。
“我和骨髓库那边已经沟通过,人家还挺通情达理,说是可以往上级报一报,看能不能简化流程,不过,需要你这边出一个书面说明。”
虞硚激动到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,放在边上的半盒蛋糕,被她带到了地上。
“我正好请了那边几个朋友出来吃饭,刚才又谈到你妈妈的病,有些事情吧,还是当面说,效果更好一点。你看要不要……”
虞硚起先还有一丝犹豫,毕竟她从没参加过陌生人的饭局,也不知道怎么应对。可转念一想,这次是直接面对骨髓库的人,机会到底不能错过。
“我马上就到!”
“你比你那朋友懂事,我回头发给你一个地址,”潘主任说到这里,还特意强调一句,“没有别的意思啊,我就是看在霍教授面上。”
“知道了,谢谢您!”虞硚这一刻,对潘主任充满感激。
一间酒店大门外,虞硚急吼吼地往里走,没注意到一个跟她擦肩而过的男人,朝她多看了几眼。
虞硚还没进潘主任那个包间,便听到里面的猜拳声,似乎在比着嗓门谁大。
鼓了半天勇气,虞硚这才推门进去。
潘主任和几位客人喝得倒也尽兴,而此时被潘主任硬拉到身边坐的虞硚,再次婉拒了对面一位客人,要跟她干上一杯的提议。
那人明显有些不高兴,不冷不热地来了句:“这位虞小姐真够矜持啊!”
“刚才小虞不是自己说了吗,还在上大学,放不开也正常,来日方长嘛,以后各位多聚聚,就好了!”老潘似乎在帮虞硚说话,只是手有点不安分,先是在虞硚肩膀上拍了拍,随后有些暧昧地又捏了一下。
这动作很让人不舒服,虞硚本能地往旁边坐了坐,余光提防潘主任又跟过来,脸上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。
其实从刚才一进包间,虞硚便开始后悔。潘主任一字不提虞硚有事而来,只顾着跟在场的几个中年人推杯换盏,聊的都是他们自以为风雅,其实油腻得要命的话题。
早知道这样,她就不过来了。
潘主任观察了虞硚一会,眼珠转了转,冲着对面道:“老钱,骨髓库那边最近有什么动向啊,我这儿可有好几个病人等着救命,咱们小虞的妈妈,也是其中一位。”
被叫到的,正是刚才被虞硚驳了面子的那位。
人家嗤笑一声,没有搭茬。
虞硚的心,一下子提了起来。
潘主任忽地凑近,几乎贴在虞硚耳边道:“主动一点,跟几位大哥敬敬酒。你以后进了社会就知道,现在很多事情,都是在酒桌上办成的。”
虞硚犹豫了一下,看向自己面前,那只已经放了很久的酒杯。
半分钟后,虞硚伸出了手……
曲终人散,虞硚走出酒店,一阵凉风吹过,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。
知道这下不好了,虞硚赶紧捂住嘴。
这会儿想回酒店找卫生间已经来不及,虞硚冲到近处树丛边,扶着一棵大树,便在那儿吐了起来。
这种感觉和当时的胃出血十分相似,虞硚最后蹲到地上,几乎吐出了苦胆,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哆嗦。
好在,没有吐血。
有人递来湿纸巾,虞硚也没看是谁,一把接过。
一双大手在虞硚后背轻轻地拍着:“这才喝了多少,怎么醉成这样,你这酒量还得练!”
虞硚整个人僵了僵,下意识伸出胳膊肘,试图阻止这人很不适当的动作。
可人家显然并不觉得不适当,这会儿手又摸向虞硚的额头:“这样可不是办法,我在对面小区有套房子,过去休息一会?”
“不用了,我要回医院。”虞硚硬撑着站了起来,刻意地与潘主任拉开距离。
对方的心怀叵测,她再看不出来,就是傻瓜了。
潘主任抬起身,打量虞硚片刻,笑道:“骨髓库那几位领导都在夸你酒量好,刚才你先出来了,我还在跟他们商量,人命到底重要,或许可以请他们开通绿色通道。”
又往后退了几步的虞硚猛地顿住,看向潘主任。
“我老潘是个厚道人,说要帮你,一定会帮。”潘主任说着,上上下下盯着虞硚,已经不再掩饰眼中的色迷迷。
“谢谢,那我先走了。”虞硚说着,捂着生疼的胃,便要转身离开。
“用得着跟我客气,我那地方,几步路就到了!”潘主任竟然揽住了虞硚肩膀。
虞硚又开始反胃,面前这个老男人实在太让人恶心了!!
“不用了,我家住的也近。”虞硚只能胡诌,顺势一弯腰,躲开了这个斯文败类。
潘主任不知道是会错了意,还是太胸有成竹:“去你那儿也行!”
虞硚刚才还苍白的脸,这会儿已经胀得通红。
“我不是那种人。”虞硚忍着气道。
“你这就不懂事了吧?”潘主任拉长了声调,“话呢,我也不想说得太清楚,就提醒你几句吧!你这小姑娘好像脾气倔了点,到现在都搞不明白,有些人不能轻易得罪,要不然,你妈妈的手术,这会儿都已经做完了。不过没有关系,有我在,自然有办法帮你解决问题,就看你会不会……做人?”
虞硚心里咯噔一下,脱口问了出来:“什么叫——手术本来都可以做完了?”
“这就不用讨论了。很简单,只要你听话,我明天就能帮你把配型的事解决,”潘主任又开始诱哄,“这年头,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孩都想开了,有天然的资源可以利用,为什么不用,没什么可害羞……”
有身影越过虞硚,一记老拳直冲潘主任面门。
几乎就在瞬间,潘主任已经给摁到地上,被打得嗷嗷直叫,却全无还手之力。
愣了片刻,虞硚猛地回过神,赶紧上去,想要把揍人的那个拉起来。某人有点不管轻重,将人往死里打。
萧远之也不恋战,被虞硚一拉,便站起了身。
又狠狠踢了潘主任一脚之后,萧远之回头瞪了过来:“我的女人,犯得着自甘下贱?”
这话有点重,虞硚的脸色顿时又变了。
潘主任倒也经得住揍,翻身从地上爬起,捂着脸朝萧远之大吼:“你等着,我马上报警!”
“报什么警啊!”一个叨着烟的男人过来,伸开双臂,挡在潘主任面前,“我这儿还做不做生意了?”
“你让开!”潘主任怒火中烧。
男人冲着边上递了个眼色:“都愣着干嘛,请这位先生到店里休息一会!”
没一会,几名穿着保安制服彪形大汉上来,直接围住了潘主任。
“你们……什么意思?”
瞧着个个凶神恶煞,潘主任方才脸上的嚣张,立马跑得无影无踪。
“没啥意思,我一向和气生财。”男人还在乐。
潘主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冲着虞硚眯了眯眼睛:“小虞,你这是跟我玩仙人跳啊,年轻人不学好!”
“你……”被反咬一口的虞硚,火气终于涌了上来。
潘主任开始大放厥词:“既然这样,你们明天就给我出院,只要我老潘一句话,蓉城哪家医院都不敢收你妈!”
“我妈要是出什么事,我跟你拼命!”虞硚终于失控,举起包,朝着潘主任狠砸了过去。
潘主任想要躲,不想被几个大汉直接夹在中间,动弹不得。一帮缺德家伙,还故意留出空当,让虞硚回回打个正着。
男人哈哈大笑:“这老东西还挺凡尔赛,就冲你这口气,萧老大能被你吓得半死!”
在边上冷眼旁观半天的萧远之终于上前,狠狠攥住了虞硚的手。
虞硚回到出租房,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。
胃疼得如同火烧一般,在沙发上窝了半天的虞硚终于坚持不住,起身走到门边的柜子那儿。
有几盒药搁在抽屉里。
然而,两粒药拿在手中,虞硚却犹豫了。
晚上闹成这样,后面的事肯定要糟。那个气急败坏的潘主任不管是不是凡尔赛,人家多少是有底气的。虞硚早听说过,不少和她们同样情况的家属,都上赶着给这人送礼。
深深地叹了口气,虞硚将那两粒药塞回了药盒。
就算再疼,她也必须忍着。等郑院长回来,无论体重能不能达标,虞硚一定要把骨髓捐给妈妈。
门从外面响了一下,虞硚下意识一抬头。
萧远之推门进来,两个人几乎脸碰到脸。
虞硚往边上让了让,她以为萧远之早走了。
刚才是他用车将虞硚送回来的,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。
虽然并没有做错什么,可瞧着脸色阴沉的萧远之,虞硚还是觉得心虚。
如果早知道那个潘主任不怀好意,虞硚无论如何不可能过来受这场羞辱。
“我一直在等你解释。”萧远之冷冷地开了口。
“我不是那种人。”虞硚委屈得要死,她知道人心险恶,却头一回遇到这么龌龊的事情。
萧远之哼了一声:“你也没胆子做对不起我的事,我只是想不通,明明有个人任你予取予求,你还非要舍近求远,自找不痛快?”
“那个人说,就算我表哥的骨髓匹配,还要经过好多道流程,才能进行手术……”虞硚低着头,手抵住自己的胃,道:“他今天请骨髓库的人吃饭,让我过来认识一下,说是可以通融。”
“蠢!”萧远之瞧着虞硚,“那是个什么东西,几句话就把你骗了?”
“我……”虞硚无言以对,她病急乱投医,也的确是……蠢。
“我跟你说过,有什么事跟我商量,你耳朵是摆设?”萧远之也是气到极点,说话也没什么顾忌。
虞硚没有回应,做好了挨骂的准备。
“你这双眼睛连人都看不明白,要不要捐掉?”萧远之变本加厉。
虞硚还是没吱声,转头往里面走。
萧远之终于闭了嘴,就这么看着虞硚坐到沙发上,看着她轻轻地抽泣起来……
好一会后,萧远之拿着一块枕过的热毛巾,坐到沙发上,胡乱地在虞硚脸上擦了起来。
“你干嘛呀?”虞硚倔强地将脸扭到另一边。
“一股酒味,胃又疼了?”萧远之讥讽,“你不是挺厉害的吗?跟我吵架从不认输,还知道哭?”
“你走吧!”虞硚干脆往旁边挪了挪。
萧远之盯了她半天,伸手将毛巾扔到了茶几上:“你还觉得自己没错?”
“我是错了,可我今天不想跟你说话。”虞硚控制不住弓起了腰,她的胃越来越疼。
“吃药!”
“不能吃!”
“去医院看看。”
“不用。”
“虞硚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是我未婚妻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萧远之在商场上有头有脸,作为未婚妻,你的一言一行,关系到我的名誉。别以为你做什么事,我都会一直容忍。”
“你以为……我愿意去和一帮不认识的男人吃饭,还要被逼着同他们喝酒?我有什么办法,如果你的亲人危在旦夕,你会不想要豁出一切,去救他们?”
“把自己也豁出去?”萧远之冷哼。
此刻的虞硚无比烦躁,以至于有句话,完全没经脑子,便说了出来:“我已经豁出去过一次。”
萧远之猛地站起身。
“怦”了一声之后,房间里只剩下虞硚孤零零一个人。